認真講起來,年紀甫過40的阿耀牯還係年輕。沒妻也沒兒,爺哀接連往生後,他一人一直住在獅山里大崎下,就在靠龍山腳下東片的田坵唇。單家園屋,半截夥房,還有個給阿公婆坐聊的小禾埕。聽人說,以前屋舍後背全是墳墓,僅僅兩條龍眼樹和一座土地公甘願做他的鄰舍。屋前的產業道路就像專為阿耀牯所開,細長地直通他家。雖然是連兩台鐵牛車都無法相閃身的路寬,但已足以讓阿耀牯與他的腳踏車通行。
做事勤奮是全大崎下對阿耀牯公定的評價。認真不輕率,不食酒也不抽菸,僅有的時候人家請吃幾粒檳榔不會拒絕。阿耀牯雖然還年輕,但他長期日曬又做苦工差事,就像一般耕田、做工的人,無須化妝,臉面看起來就比實際的年齡多加10歲。全庄沒人不識阿耀牯。他啊,農忙時節,有人叫工就去做事,賺一些所費來用。閒時落下,他就騎著阿母留給他的那台老腳踏車,騎上騎下,巡街繞田,宛如日據時期的街長。 其實,他們張屋不是沒田地,他爸阿水哥還做過兩屆獅山里長。地方上,沒人不識做人熱助的阿水哥。但是,阿耀牯從小腦筋直直又憨憨,不管給哪個神明認做兒子都無效。後來阿水哥才確定,阿耀是醫學上常說的輕度智障。從小,不只被人笑說讀書不識半隻字,還被人欺負說,連顏色不同的一百元和一千元都認不出來。人家都說,阿水哥做人這麼成功,對鄰里又這麼熱心,怎麼妻子早死,兒子又不正常,看在眼裡實在難挨。不過,阿耀牯應該是全美濃鎮最有自信的憨人。他自己不但感覺不出被欺負,還死愛出風頭,又很會認人,面對長輩嘴巴總很甜,係知靈性。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阿耀牯是個弱智者。 阿水哥明白阿耀是個不正常的孩子,國小畢業後便不再讓他升學,把他留在身邊,一方面方便照顧,一方面教他打理生活。他心想,不管笨還是精,都是自己的兒子。雖然腦筋不好,但也是好手好腳,相同是份勞動力,總有一天也要自己做來食。所以,每日早時他們父子倆就一起去巡田拔草、放水進田,臨暗放工就歸屋煮食。清閒的時候,就教阿耀愛乾淨,清掃屋前屋背,搓洗衫褲,還有幫阿公婆擦桌子、清香灰。 日復一日,阿耀越長越大,雖然相同憨鈍,但除了算錢、買賣,很多生活上的事情自己還算可以打理。上了年紀的阿水哥也放心交代阿耀去鎮上帶些東西。因為大家都知道阿耀牯是阿水哥的兒子,東西交給阿耀牯後,阿水哥有閒的時候就會來結帳。 那一天,中晝的日頭實在炙熱,曬得柏油路像剛鋪好一樣燙軟,連河壩底的魚蝦都差點曬傷。阿水哥熱的頭腦暈暈,食飽飯後,就叫阿耀去鎮上包兩碗豆腐花回來退火。阿耀牯隨手帶上選舉送的帽子,騎上腳踏車,就照著他平常時去鎮上的路線出發。不知道是不是太熱人,阿耀牯總覺得一直騎、一直騎都騎不到美濃鎮上。面對越來越陌生的街景,他倒也不感到奇怪,只是想盡快買到豆腐花。於是,他決定停下來問路:「捱對大崎下來,怎麼一直騎不到美濃?」 沒想到,這個人講的是他聽不懂的河洛話:「恁要做啥?」原來,他在柚仔林那邊忘了轉彎,就騎出美濃鎮,到了隔壁的河洛庄─旗尾。那位河洛人看著滿身大汗的阿耀牯不停地說他聽不懂的客語,心裡也是不耐煩,在比手劃腳後,隨手一指便不再搭理阿耀牯。阿耀牯也憨憨地照著河洛人比指的方向繼續騎。 阿耀去買豆腐花買了三天還沒回來,阿水哥非常擔心,不僅去警察局報了案,也四處向人詢問阿耀的下落。但他怎麼求神問卜都沒有結果,是生是死都不知道。有人問就會有人傳,這件事很快傳遍整個大崎下,弄得八庄的人都知道阿耀牯不見了。大家都對阿耀牯的失蹤議論紛紛,有人說,就怕是跌落河壩被水打走了,或著在外庄被人駛車撞死,不然就是餓死在外庄。畢竟只有住在美濃,甚至是大崎下一帶的人才識阿耀牯。 事過兩個月後,可能是土地公想帶阿耀回來,託夢給大崎下鍾屋夥房的人家說要去北港刈香。挑了一天,整個夥房包了一台遊覽車載著土地公就去雲林,想說順道遊覽。到了北港後,出尿的阿霞匆匆走下遊覽車要去上便所。頓時,耳邊聽到響亮又耳熟的呼喊:「阿霞姐!」阿霞一時以為自己聽錯,生處於外地怎麼會有人用客語跟他打招呼,還知道他是阿霞,就轉頭確認聲音的來源,結果看到一個又黑又瘦的人。認真一瞥,阿霞嚇一跳,大喊:「阿姆唷!」沒想到,竟然是阿耀牯。牽著腳踏車,不但沒死,車後面還綁著一顆大西瓜。阿耀牯興喜地跟阿霞姐說:「汝怎麼也在這?捱剛剛去幫忙人家採西瓜,他們就送捱一顆,汝要不要也跟捱一起去幫忙?」 因為有備案的關係,阿耀牯沒有跟著土地公一起坐遊覽車回去美濃,是龍肚派出所的警員北上雲林,載著阿耀牯和他的腳踏車回去。本來絕望的阿水哥聽到兒子就要歸來,心情盡是歡喜。大早就悶煮了阿耀愛吃的滷豬腳、樹豆排骨,還煎魚、荷包蛋,打算給阿耀補身體。 阿耀牯結束他的旅程回到美濃,大家看到因為流落在外而乾癟黝黑的他,不免也關心幾句:「汝也真係耐命,這樣汝都餓不死,回來就好。汝老阿爸喔,愁到不會食、不會睡喔!」但是大家更想知道的是,失蹤的兩個月阿耀牯到底發生什麼事?每有人問起,阿耀牯都自豪地笑說,有一個鬍鬚長長的阿伯很照顧他,不只帶他到處去看從來沒看過的風景,肚渴的時候會帶他去找水,肚飢的時候還會拿水果給他食。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,使得阿水哥自然更是放不下阿耀。但幾年後,阿水哥還是被他老婆帶走了,留下阿耀一人獨自生活。大崎下的阿叔阿伯、叔婆伯母眼見與阿耀牯相依為命的阿水哥過世,大家心中滿是不捨。雖然嘴上沒說,但心裡也是有些默契,這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村庄的照顧,我們來做他的阿爸阿母。日後,大家不論是要割韭菜、採芭樂、搬磚、扛稻秧、扛菸葉,還是家裡辦喜事、喪事,都會為阿耀牯留一份工作差事。簡單的幾百塊,或是包上些便飯菜,讓阿耀牯在庄肚裡不會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,是大崎下人的份內事。 聽說,阿耀牯最近終於學會了算錢。還有,不知道他從哪弄來一台摩托車,中古的。有了馬達以後,每次看到人總會拼命的催油門,讓老舊的引擎發出巨響,就是深怕別人不知道他弄了一台摩托車,很拉風。只要有人回應他,他就會露出囂張又開懷的笑容。意思是說:「捱過得很好啦!」 評語/評審委員葉日松 1.故事生動、結構完整、情節合理、描述細膩、可圈可點、餘品無窮。 2.主角阿耀牯和里長阿水哥之間的連結十分貼切,字裡行間洋溢著客莊的純樸和處處有溫暖的美好。 3.在二百多件的作品中,能脫穎而出獲得評審一致的青睞和肯定,可喜可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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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十點多,阿公的棺木在法師的誦經聲中,送入了工人早已掘好的土墳中。葬禮儀式告一段落,忙了好幾天的舅舅、舅媽、阿姨、姨丈和表兄弟姊妹們,終於可以輕鬆地聚在老家客廳裡,或喝茶,或聊天,等待著中午的宴席開桌,酬謝所有前來幫忙的親友。阿公生病臥床期間照顧他的菲籍看護瑪麗也在,表姊妹們圍繞著她,中英文夾雜閒聊著各式話題。在阿公接受氣切手術以後,只有瑪麗可以憑著阿公臉上的表情或微弱的肢體動作,瞭解阿公的需求,解除他的痛苦。因此阿公出殯這天,舅舅阿姨們拿出了一天的看護費,讓瑪麗來送阿公最後一程。
瑪麗突然問起有位年輕的女性在阿公病後常常到醫院探視,剛剛送葬的時候也在,但為何現在卻沒看到人?表姊妹們狐疑地看看周圍,來送阿公的女眷們都在,哪有人先離開?但瑪麗說的很確定,表姊妹求證於阿姨們,阿姨們咬頭接耳了一陣後直說大家都在,瑪麗依舊堅持,還說那位女性瓜子臉,兩眼內雙,皮膚白皙,長髮垂肩,體型嬌小,年約二十五、六等等。女眷們又是一陣國語、英語、客語的討論,還是沒有人知道瑪麗說的是誰,坐在一旁閉目聆聽的外婆忽然開口了,吩咐年紀最小的阿姨,去她房間衣櫃的上方和梳妝台的抽屜拿樣東西。 自從外公病了以後,外婆和外公在鄉下的老家就沒有人住了,小阿姨帶著表妹們翻找了一陣,好不容易才找到外婆吩咐的物品,是一個雅緻的木盒和一把生鏽的鑰匙。外婆顫顫巍巍地將鑰匙插入木盒上的鎖孔,花了點時間終於打開了木盒,只見裡頭放了些泛黃的文件,外婆翻弄了一會,拿出了張看來久遠但保存良好的照片,遞給瑪麗,沒說話,但瑪麗了解外婆的意思,點頭微笑,給了肯定的答覆。外婆嘆了口氣,慢慢說道:她是阿公的妻,眾女眷譁然驚呼,引起了男士的注意,舅舅、表兄弟們也圍了過來。 外婆的眼中泛著淚光,喃喃自語,這麼多年了,她還記得要來接他。看著子孫們一張張疑惑又好奇的臉孔,外婆開始娓娓道來了外公和照片中女子的故事。 阿公出身在苗栗人口眾多的佃農之家,由於家裡收入微薄,阿公沒有機會接受教育,十來歲時就被送到附近的邱大夫家幫傭。邱大夫是名漢醫,出身耕讀世家,是鄉下地方少有的讀書人,醫術精湛,深受鄰里的敬重,但日治以後,由於漢學、漢醫的地位日漸式微,家道隨之中落。邱大夫很早就喪了妻,膝下只有一位與阿公年紀相近的女兒春妹,邱大夫不捨女兒要操持所有家務,又需要有搬運藥草的人手,因此請了年輕的阿公到家幫忙,包吃但不包住,每日得天微亮即起工作,直到夜色落下後才結束,相當辛苦。但阿公在邱大夫家餐餐都得以飽足,還有一些零用錢可以拿回家,於是對邱大夫十分感念,工作認真勤奮,深得邱大夫的信任,還令春妹在阿公工作閒暇之餘教他讀書識字。兩位年輕人儘管身分懸殊,但相處日久也越走越近,邱大夫看在眼裡,也不阻止。 阿公二十歲的那一年,邱大夫染上肺癆,日夜咳嗽,最後連看診的工作也只好停下。某日夜晚,阿公忙完事務準備回家之時,邱大夫叫他留下,並把女兒喚來,對兩位年輕人說,他大限已近,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這位女兒,希望阿公可以入贅邱家,阿公含淚答應了,阿公的家人也不反對。於是幾日後,小倆口舉辦了簡單的婚禮,再過數月,邱大夫病逝。 邱大夫臥病期間,積欠了龐大的醫療費,他病逝之後,家裡生活無著,債主紛紛前來討債,阿公四處打零工撐持家計,但仍無力償債。後來在朋友處聽到當時日資的三五公司以免費提供房舍、灶、碗筷、牛隻、耕具、田地等優渥條件,鼓勵擅長開墾石埔地的桃竹苗客家子弟,移民到美濃開墾。阿公認為機不可失,與妻子商量之後,賣掉了邱家老宅還債,轉到美濃重新開始。 剛到美濃的時候,三五公司準備開墾的中壇、龍肚等以降的田地都仍是石礫地,拓墾辛苦,加以春妹纖弱又不善農事,所有的農務落在阿公一人肩上。所幸開墾工作還算順利,春妹也發揮家學所長,兼賣草藥補貼家用,夫妻同心,生活順利安頓下來。來到美濃的第四年,阿公存到了錢,夫妻帶著禮物穿著新衣回鄉祭祖、探親,一度在親友間引起騷動。春妹非常喜歡那件新衣,平日總捨不得穿,阿公聽到鄰近的旗山開了相館,特地借來腳踏車,載著穿著新衣的春妹,騎了大半天的路到相館拍了張照。 不料那卻是春妹一生唯一的一張照片,隨著日本在二戰的戰情日益吃緊,徵召米糧和生活物資的動作也越見苛刻,連身在米鄉的美濃鄉民都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。偏偏春妹卻在此青黃不接的時候懷了孕,阿公為了妻子和腹中胎兒能得到足夠的營養,拼命的工作,但時日不好,春妹還是日漸消瘦。懷胎七月時,春妹忽然血流不止,不到半日,母與子同時離世。 驟失妻兒的阿公,終日失魂落魄,三五公司的日籍主管見阿公的田長滿了雜草,勸阿公去參加志願兵的徵召,換個環境。萬念俱灰的阿公真的就跑去了南洋當了兩年的日本兵,戰爭結束後,阿公回到美濃,繼續農夫的生涯,只是主人換成了國民政府。一兩年後,阿公在鄰人的介紹下,續弦娶了來自六龜的外婆。 外婆直到結婚當日才第一次見到阿公,洞房花燭當夜,貼著紅紙的梳妝台上就放著春妹的照片,阿公逕自抽著菸,半晌都沒有說話。外婆害怕極了,低垂著頭不敢出聲,最後阿公終於放下了菸,開始說起春妹的故事。說完之後,阿公擦去眼淚,承諾不會再提此事,也會敬她愛她這位妻子,而且為了表示他的決心,他要將春妹的照片交給外婆保存,請外婆務必好好保管,將來有一日,他們三人會合葬一墓。說完便將照片交給外婆,拿起菸盒走到房外,整晚都沒有再進房來,留下年輕的外婆孤身一人躺在鋪著大紅牡丹喜幛的床上哭泣。 但阿公真的不再提起過春妹的名字,婚後的第一年,大女兒出生;第三年,二女兒出生,阿公也從政府手中獲得了土地所有權,生平第一次擁有了自耕農的身分。接著外婆又連續生了兩個女兒,第十年,兩人擁有了期盼已久的兒子;第十一年,第二位兒子出世;第十四年,家裡有了電燈;第二十年,家裡有了電視機;第二十二年,第一位外孫出世;第五十九年,阿公病倒;第六十年,阿公過世。 雖然阿公沒有問過春妹照片的下落,但外婆卻始終記掛著收藏在木盒裡的照片。那個年代拍照是人生大事,大部分人在鏡頭前都擺著嚴肅僵硬的表情,春妹也不例外,但還是掩蓋不住她恬靜溫婉的氣質,和善解人意的眼神,這讓從小在兄弟堆長大的外婆,感覺像是擁有了一位不曾謀面但親切的姊妹。日後家裡有事發生時,外婆都會拿起照片對她訴說,今年農作收穫不錯,應該可以多添幾隻小雞;或是幾個小孩接二連三生病,醫藥費用籌不出來如何是好等等。絮絮叨叨的,都是一些瑣事,但春妹總在照片裡靜靜的聆聽。外婆當然知道對著照片說話是個很難讓其他人理解的行為,所以她把她與春妹間的話當作兩人的悄悄話,連阿公都瞞著。女人生活裡總有些男人不能體會的苦,當第四位女兒出世,外婆就對著春妹的照片流了一晚的淚。木盒原本是收藏在床鋪底下,但八七水災那年,滾滾洪水淹進家宅,外婆急忙救出木盒,之後就置於衣櫃高處了。 外婆多年以來一直保有這樣的習慣,只是最近幾年,年紀大了,家事漸少,加上身體不便,拿取衣櫃上方的木盒變得十分吃力,慢慢地和春妹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少。但春妹顯然沒有忘記他們,依然關心著這個家,所以瑪麗才會看見她。 這時候外燴的工作人員跑來提醒開飯,才發現許多人都紅了眼眶,年紀較輕的幾位表妹們甚至哭得抽抽噎噎。外婆笑說,哭甚麼呢?春妹等阿公這麼多年了,有情人終得以重聚,而且阿公路上有春妹相陪,一定不會寂寞的。向來頑皮的表妹吐了吐舌頭,直說這是他聽過最感人的鬼故事,引來舅媽的斥責。大家才破涕走向宴席。 阿公,一路好走。 評語/評審委員藍博洲 阿公的妻是一個具有濃厚的客家元素的故事,而且是可以側面反映台灣客家大歷史的故事。它敘述了出身苗栗貧窮佃農家庭的阿公幫佣、入贅,卻因為岳父病逝家道中落而南遷美濃的經過;從而帶出日資三五公司在北部招工到南部六堆開墾的大歷史,乃至於阿公的小歷史:因為懷胎七月的妻子病逝而萬念俱灰而志願去南洋當了兩年日本兵,並且在戰爭結束後僥倖歸鄉後續弦外婆,從而在國民政府的土改政策下翻身為自耕農。故事有吸引人的懸念,那就是外婆新婚之夜看到的阿公亡妻春妹的照片。這是一個很好的客家題材,不論是紀實的客家歷史,或是虛構的客家戲劇。只是故事開頭通過菲籍看護目睹的怪力亂神的情節大可不必。 在我三十五歲以前,我的人生裡,一直有個世紀的寶貝…我的阿婆!羅葉香妹。她的人生跨越了兩個政權的交替,清末、民國!她的人生充滿了無數的考驗與打擊!
但是,她從未被命運擊倒,而且還硬朗朗地走過八十八個年頭!所以我稱她是~世紀的寶貝~ 羅葉香妹是一個女強人!是一個不向命運低頭、剽悍的女強人,這一點是我們家族裡面…雲字輩(我的阿公輩)和財字輩(我的阿爸輩),每一位長輩所公認的!阿公是雲字輩的老大,所以阿婆是大嫂,因為阿公長年不在家,家族生計只能由大嫂、也就是我的阿婆一肩扛…她的剽悍與專制,來自她天生的個性,也來自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…維持家族八房的生計。家族裡的每一份子因為認同這個事實,所以對於這位專制的家族女強人只能服從與接受! 至於我的阿公為什麼長年不在家?這正是我要說的故事…漂洋過海尋老公。 大約是西元1929年間,苗栗縣公館鄉福基村葉屋人家二女葉香妹,出嫁到共鄉大坑村羅屋長男羅雲秀為妻!次年,恭一子,安名羅財鑫(我阿爸)…再次年,羅雲秀先生為討生計,在朋友的相湊之下,決定漂洋過海、遠赴海南島做木相賺食…從此一去不回、音信全無! 在我的記憶中,從我小學一直到成人,不知道有多少次,阿婆這樣對我哭訴: 你阿爸對歲(周歲),你阿公就離開我,到今沒消沒息,講要去海南島賺錢,放我一個婦人家,要舉鍋鏟煮分大眾食,又要服伺家官、家娘,要種菜賣菜,還要照顧你爸…。她總是邊說邊哭…而當時的我,可能是因為長久以來習慣了(或者是聽膩了)她這樣的演出,所以當時對於阿婆這樣的抱怨…除了倒背如流之外!老實說,我心裡對於這個往事的真實性,還存著幾分懷疑!但是她對我的愛.我是從不曾懷疑的! 1998年,羅葉香妹女士走完她的人生旅程,壽終正寢。身為長孫的我親眼看著她嚥下最後一口氣…我的悲痛就不在此詳訴…該說的是關於當年我阿公離家的那一段往事的真相與細節,在我阿婆辭世後一一揭曉! 在我阿婆辭世後的次年掛紙,在家族長輩口中,我聽到了一個阿婆在世時從未提及的往事,聽完之後,我再次淚崩! 當天掛紙完,燒金時段,大家習慣性地邊燒邊聊…不知怎地、聊著聊著就聊到我們這房準備的牲禮,玩笑之間,五叔婆突然一番話,語驚眾人,她說:大嫂若是還在,她準備的牲禮,我們是怎樣也比不上的! 她說完當時現場鴉雀無聲…而我趁機追問:康叔婆,怎樣比不上?五叔婆被我這一問,先是一番沉默,然後就像是打開話匣子一般侃侃而談。她說:大嫂惡雖惡!但是家裡大小事,她一個人處理到妥妥當當,順順續續,阿爸阿姆也服她,大家也無第二句話,總是順她!雲秀哥(我阿公)長年不在家,大嫂一個婦人家理家,哪有按該? 我意會到五叔婆的話中有話,於是我在掛紙全程結束之後,私下追問五叔婆:叔婆,我阿公怎會這樣一去不回? 一開始五叔婆還支支吾吾,幾番追問之下,終於…隱藏了三十幾年的祕密被公開了! 原來,當年我阿公去海南島是有原因的…因為受不了阿婆性烈,因為時常夫妻的不睦,還有些經濟上的因素,再加上當時剛好碰到日軍徵招木工,一切彷彿水到渠成天註定…我阿公去了海南島…! 本來約定三年工期,期滿返鄉,誰知人算不如天算,三年期間,阿公在海南島另結新歡,而且生兒育女,有意落根異鄉…約定返鄉日期當天,眾人依約齊聚碼頭,準備登船返鄉…不料!我阿公卻出言:我有東西忘了拿,轉身就走,從此一去不返! 後來這消息輾轉傳到阿婆耳中,依她的烈性,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事實? 於是在那之後的每一天.眾人看到她更加勤奮,種菜賺錢,縮衣節食,甚至四處借錢,不惜一切代價,她要做一件事情…兩年之後,她終於存夠了錢!那一天,她跪別公婆,交代柴米生計,七歲子(我阿爸)託付子嫂…一個目不識丁,但意志堅定的婦人家,就這樣踏上了千里尋夫之路…遠赴海南島尋我阿公! 說到這裡,五叔婆的聲音已經略帶哽咽,她接著說:那一年你阿爸才七歲…你阿婆離開以後,你阿爸給家裡阿叔、叔母輪流渡,現在想起來就心酸!一日一房人,朝唇暗埔,輪來輪去,你阿爸像個乞食(乞丐)一般!食一餐、等一餐! 五叔婆接著說:差不多半年後,你阿婆轉來了!五叔婆她這樣形容當時的情境:這一生人,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阿婆和你阿爸那天攬共下哭…你阿爸邊哭邊喊:姨呀、姨呀(姨呀就是媽媽)。五叔婆接著說:我嫁來羅家按多年,第一擺看到大嫂哭…! 五叔婆還說:你阿婆同你阿爸講,阿鑫,你阿爸死了! 第二天,天未亮,眾人在睡夢中聽到灶下響起了熟悉的鍋鏟聲…五叔婆說:我一聽到鍋鏟聲馬上跳下床,衝到灶下幫忙,心肝一直念:大嫂轉來了!大嫂轉來了!至於我阿婆去海南島那半年,究竟發生什麼事?她支字不提!也沒人敢問… 我的阿婆,羅葉香妹…八十八年的人生,八十八年的故事,八十八年的苦難,在這短短幾千字裡要描述她的一生是不可能的,但是盡管她已離世多年,我的夢裡還是常常有她…羅葉香妹! 評語/評審委員甘耀明 性格上的不完滿,卻啟動了克服命運的最大堅毅,這是動人的家族傳奇。一位性格火烈的客家婦女,造成夫妻不睦。丈夫遠避海南島工作,不願回頭,婦女最後承擔起家中重擔,扶養兒子,從此不提感情。這裡面沒有太多美麗的客家元素,卻充滿了生命從苦難中挺過來的足跡,誰沒有生命的挑戰,誰沒有跌倒的挫敗,越過挑戰、從挫敗中爬起來才是傳奇。這故事令人動容。 無論是「尚存」也好,「已歿」也好,人都有母親。
也許一些人有好幾個母親,但「親生」的母親,卻絕對只有一個,在這世界上,她獨一無二,絕無僅有。也因此,母親在任何人的心目中,永遠都是最偉大的,最了不起的,無人可以超越,更無人可以取代。 只是頗為無可奈何的是,在現實面上,母親偉不偉大,卻往往取決於孩子有沒有出息,也就是說,孩子長大了,在社會上很有地位、很有成就,那麼他(她)的母親自然很偉大,眾人也都會豎起大拇指;反之,倘若孩子普普通通,屬平凡之輩,那母親當然就偉大不起來─縱使她真的很偉大,也沒有人會認同或讚許。 幸好,偉大的母親雖然生了一個不偉大的兒子,但這不偉大的兒子卻可以永遠記得偉大的母親。 我就是。 我就是那個平凡庸碌之輩。 我的母親目不識丁,除了擔挑水果到頭份鎮(屬苗栗縣)上叫賣以外,她一輩子都住在深山裡。直到她去世前,在那個年代,她完全不知道這世界上已經出現什麼手機、電腦的,更不清楚什麼叫百貨公司、便利超商,除了工作,還是工作,她永遠像個陀螺在轉動,她至死方休,只為了守住這個家。 父親長得不高,人家都叫他「矮仔」,母親則幾乎高出父親兩個頭。母親小時候曾批流年,算命先生說她:「女作男權汗滴土,一生勞苦兩奔波。」真的不幸而言中。在我記憶裡,父親始終被人瞧不起,是個所謂「不中用的男人」,做什麼都出差錯,因此家內室外、大大小小的事情,全由母親一個人操持與擔當。 家裡有一些梯形旱田,常缺水,種稻子根本沒什麼收成,因此都拿來種甘藷、玉蜀黍。居住的茅屋週遭倒有一點土地,母親全利用了,種滿了橘子、水梨、荔枝、楊桃、枇杷、芒果、李子等等。許多所謂的「畸零地」,則毫無章法的種上龍眼、楊梅、香蕉、桃子、柿子、棗子等。記得我念頭份大成中學初中部的時候,曾寫過一篇題為「水果之家」的文章,參加某大報的徵文比賽,還獲得初中組的第一名。當然,這些果樹僅是栽種下去,並沒有專業的照料,果實長得好,就多賣點錢,長得不好,母親賣得就很累。 採摘水果是非常艱辛的一件事,尤其是龍眼。父親根本不會、也不敢爬樹,母親則像猴子一樣,爬得非常高非常高,高到我不知道她在那裡,高到中午還吊上飯包給母親吃,以免來回上下爬樹浪費時間。 那些年,我還住在山裡邊的時候,每逢夏天,正是摘採龍眼的季節,我都會搬張小凳子,在樹下寫功課,差不多每隔半個時辰,就會有一竹簍龍眼用長繩子垂吊下來,我就要趕緊抓好,換上空竹簍子,我看不見母親,只見空竹簍子緩緩上升,是母親拉吊上去的。與此同時,父親會把摘採的龍眼除葉去雜枝,整理好後用稻草一把一把紮起來,放在另一簍子裡,母親就可以挑到街上販賣了。 為了整理摘採下來的龍眼,母親和父親都是通宵熬夜,小小昏暗的油燈,映照著一對貧窮夫婦為生活勞累的身影,這「夜裡兩老昏欲睡,孤燈挑盡未成眠」的畫面,我永遠永遠都烙印在腦海裡。 第二天一大早,天尚未明,母親就挑著兩竹簍的水果,手上另外拿著火把,往山下走去,好長一段距離,終於到達山腳下的柏油馬路。母親捨不得花錢叫貨車載運,都是一步一步挑到頭份街上去的。由於市場攤位早有規劃,已由他人繳費訂位,母親只好捨市場而沿街叫賣,一家又一家敲門。水果長得不好,有錢人家本不想買,但看母親「可憐」,經常勉強買一點,有些人不吃,拿去餵豬了-聽說用水果飼養家禽家畜還蠻好的。 母親餓了,從來沒買過東西充饑,渴了,就跟好心人家討點水喝。一直到賣完為止,但往往已是深夜了。回到家,又要做一大堆家事,包括摸黑挑水肥澆菜、摸黑到屋前池塘邊洗衣服等等,實在撐不住了,就拿事先煮好放在鍋裡的甘藷吃。如此這般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真如卜卦先生說的「一生勞苦兩奔波」。 風再狂,雨再大,一天天,一夜夜,母親走過頭份的大街小巷,聲音早就沙瘂了,左右肩膀也早就紅腫暗紫而結塊了,但母親繼續挑下去、繼續叫賣下去。 終於有一天,在一個陰雨的深夜,母親倒在路邊,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。那年她才六十歲,是操勞過度引起的。 母親這一生,沒有吃過一頓豐盛飯菜,沒有穿過一件像樣衣裳,當然也沒有享過一天清福,她頭髮鬆亂、打著赤腳,要不是肩上挑著水果,人家還以為她是瘋子,甚至以為是乞丐。而她,就是我的母親,我偉大的母親,一生為家庭、為子女,為守住這個家,無怨無悔的付出與犧牲。 母親挑擔之事在頭份鎮上早有風聞,她人走了,鎮長因感動,聞訊時特賜母親「諱號」,名曰「勤儉」,並作成悼聯。這勤儉兩字雖然普通,卻是母親一生最佳的寫照。 母親在世時,我還小,居住山間,不懂得盡孝,等我出外求學,孤身闖蕩江湖,又是自顧不暇,席不思暖,那來的「功名利祿」,因此更是未曾盡過半點孝道,有這麼偉大的母親,怎麼會有我這麼糟糕的不孝子呢? 為今之計,悔之莫及,我當以我僅剩餘年,早日為母親修好墳,為母親寫幾篇文章,最好能纂集成書,倘若還有財力,我要在山上老屋旁蓋間小祠堂,永遠紀念母親。 偉大的母親雖然生了一個不偉大的兒子,但這不偉大的兒子卻可以永遠記得偉大的母親。母親守住家,我守住母親,母親是客家婦女的典範,更是我永遠的記憶,矢志不渝,地老天荒。 一個永生難忘的廚房倒塌埋壓粽子的憾事,發生在我小學三年級端午節清晨。沒吃到那串粽子,小孩子口水淌到現在整整一甲子了。
我家住在六龜新威小村庄隔一座大山的西邊,客家人稱作山寮下,與村庄部落相距約四公里。每天上學要提早一小時出發,走山路到新威國小。 房倒的前兩天,梅雨季正濃,大雨連連,我和姐姐放學回家,只見山寮下的三合院像條大船浮在水中,屋後的山還在,屋前的田變成了海。爸爸用竹筏撐竹竿到山路間,接我們回家。 據說那當時,日本投降,離台歸國。山林的船底樹(柚木)很值錢,村人天天上山砍樹賣錢,幾百甲的造林破壞,一下雨就山洪暴發云云。我們為著等五月節的粽子,被困洪水中也不在意,反正兄弟姊妹們八九人聚在書房和廚房,穿梭等吃。看祖母、媽媽、嬸嬸三人在廚房綁粽子。書房玩一下,轉到廚房,嬸嬸說:「還沒好,再等一下。」 那年端午節前夕,我們就在等待和聽雨聲中渡過。次日醒來,揉揉睡眼,跑到廚房一看,嚇呆了。怎麼灶頭上裝粽子的大鍋被泥磚淹埋了?粽子呢?媽媽說「粽子未熟,灶鍋全毀,今年鐵定沒有粽子可吃了。」 次日,雨晴了,水退了,粽子沒了,更糟糕的,爸爸急急找租村庄部落的房子,我們被迫搬家,一家八口,上至祖母,下至三歲的小妹妹春梅全部擠在租賃的三大房中。還有兩條大狗和一隻未成年的牛雌仔(牝牛)。叔叔一家就此分居別地。 梅雨後,洪水退了,我們的田流失的消失成河,未流失的農作物全毀。稻穀沒了,甘蔗沒了,連蕃薯也沒了。 小孩子們很沮喪,因為水菓園的芭樂、梨子、龍眼、芒果,通通沒了。更傷心的大概是父親母親和祖母等人,他們把沮喪埋在心頭,白天更勤勞地回去山寮下,把那些被毀的田地復耕。 更辛苦的日子從復耕算起。每天東方破曉,一家八口就出發:上學的三個、上田的五個,祖母、父親、母親、兩個幼童,一頭初長的牝牛,全家總動員。 到了山寮下,祖母掄起山鋤,往毀田修復,父母親共同訓練那隻未曾拖的犢牝,教它開墾。幼童放在田角自己玩。傍晚收工,要搬運豬菜、蕃薯、竹筍、木柴等生活必須品,從山寮下,攀越山徑四公里,回到部落租賃的窄房。這樣還不夠人力。祖母下令:三個小大人放學以後,太陽未下山,要趕到山寮下,幫忙挑担搬運。 祖母下令所指的是我們姐弟三人。姐姐小四、弟弟小二、我小三。姐姐唯命是從,父母默不作聲。我只好帶著二弟跟從姐姐,放學後,書包往家門一丟,好奇尋樂地往山寮下跑,跑到父母耕作的田邊,他們已近收工,在山寮破舊的未倒塌的廂房,祖母分配回家要搬運的物料,姐姐和我分配到挑豬菜,二弟年幼幫忙提飯盒茶壺,爸爸牽那未馴服的犢牝,媽媽挑木柴,祖母挑蕃薯。全家沒有一個是空手而回。事實上我家養了三頭小豬,豬吃豬菜。這是我們姐弟二人對家庭小小的貢獻。 有一次,我感到分配到的扁担是硬竹竿,不是扁担,壓痛了肩膀,山路又崎嶇難走,空手時候邊跑邊跳,不怎樣沉重,現在雙肩壓著重担,越走越是腳軟,終於哭起來,把豬菜担子一丟,大家各走各的,各有負担,不願意理我吧,只有祖母上前,把我的担子挑起,加在她的蕃薯担子上。我哭罷,站起來跟在隊伍後面,祖母的背越彎越駝了。 爸爸被那隻未馴的犢牝拖行,無暇理我,媽媽挑木柴,那時候全村沒賣瓦斯,一律燒木柴,維持一家人的炊食全靠那担木柴,但是她向我投以同情的眼神。我記起了她在山寮下做工時向我提醒的忠言:「阿年,你明天到學校參加運動會,不可以跑太快,不要跌倒了。」 我曾答應她,賽跑不要跑太快。今年的學校運動會,我參加的大隊接力,輸掉了。賽畢,我提出母親的忠言來自我解嘲,遭到全班同學的嬉笑怒罵。最終自省,母親的忠言若是用在挑豬菜、慢、挺直肩膀和腰桿是對的。 次日,媽媽回娘家,向舅舅提起小孩挑豬菜打撥賴的醜事。媽媽的娘家就在我賃租家的毗鄰,外婆外公已去世,小舅跟她最要好,就提議要送一架山上伐木用的木船給媽媽。舅舅的生活是靠伐木拖馬仔的勞力度日。但他教媽媽說把牛軛掛在木船,不必用人力去拖,教犢牝去拖就可以了。小孩子和大人都不必那麼賣力去挑了。 小舅舅揹一個舊木船來到我家,教媽牽出犢牝,掛上牛軛,在曬谷場上演試一番。把一些重物綁在木船上。牽著牛兒在曬場轉一轉,效果很好。 從此以後,我們一家老少上田幹活都靠這隻牛拉的木船,每天回家之前,將一些採集的木柴、豬菜、蕃薯、雜物等等綁置於木船,掛上牛軛,小牝牛也逐漸長大,學乖了,只要媽媽手中的牛繩一拉,犢牝就平平穩穩地把生活物質拖運到家,解除了祖母彎腰駝背的挑,也解除了姐弟三人放學幫忙挑之苦。 人人都嫌鄉下人很笨。但我無論何時何地,想起媽媽牽牛繩拖木船的事,我認為媽媽是生活的發明家。她的牛船免去了我挑之苦。永遠難忘。 我是美濃的小茶農,一個快被遺忘的茶,從小就聽爺爺說以前美濃大廟熱鬧拜拜,都要指定要用我們的茶。以前叫山茶,早期就在茶頂山上製茶,風光過但也被遺忘了。三年前我原本還在醫院上班,老爸都會說放假回家幫忙做茶,但我當時的想法是又沒人知道美濃茶再怎麼做也沒用啊,回去接手我要如何生活?有妻小要養,靠茶園會餓死耶。
老爸一直都沒放棄祖傳的茶,希望我能回家去接手管理,原本以為在醫院能沒煩惱每個月都會有固定的薪水入帳,沒想到醫院會裁員做夢都沒想過,原本的計劃、規劃全都打亂了,頓時失去了方向。 離開醫院也找了別的工作但做不順利,直到媽媽說了一句回家接茶園好嗎!試試看說不定能發展,在無奈的情況下只好回家接手,說真的家裡有茶自己卻不了解,不了解要如何去推廣,拿著爸爸的茶去找客人卻一直碰壁,因為沒人聽過美濃茶,回家問爸說為何都沒人知道,才知道家裡的茶只在美濃有賣,沒去外面賣過。 在沒有客人的情況上網看,四處去走走,看別人的茶園做的有聲有色,而我的茶沒人知道,也因為客人一句話美濃那有茶啊?深深的刺到心裡,我決定一定要讓大家認識美濃茶,開始就從臉書po照片介紹茶園,慢慢的有人尋問,就開始有了第一個客人。 第一個客人是個律師,他問有沒有用農藥,我說絕對不可能,律師說如果有呢?我說雙倍賠償,就這樣做了第一筆生意,也成為很支持我的客人。就這樣開始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,客委會也注意到了,給我機會能開始到處去推廣,野放無毒環境的美濃茶,也上客家電視台錄影、電台廣播。 漸漸的我做出信心,父母也安慰的說終於能踏出去,六代的傳承不容易,祭祖時我也跟祖先,爺爺、奶奶說我做到了把茶葉推廣出去了,他們最疼我,在無形他們在保佑著我,從一個無名的美濃茶要讓大家認識,一路碰壁被拒絕,當時真的想放棄了,可能是客家人的關係硬頸的精神,硬著脖子也要做下去。 有這想法後奇怪的事推廣越來越順利,接到六堆客家文化園區希望我能去展示產品,也有學校排課程來美濃看茶園,有外國人也來尋找茶,很高興越來越多的人能認識美濃這地方產出的茶,心裡都會跟爺爺奶奶說家裡茶葉開始飛出國了。 一開始從大陸、香港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、德國、美國、日本、英國,這些地方我的茶都過去了,我都沒去過反而是我的美濃茶先去遊世界了。朋友問希望會做的怎樣,當然是到全世界啊!在台灣也開始有品茶的老師來找茶,才知道他們曾經找茶過但沒找到,以為美濃茶以失傳,也說很高興我有接手不然真的就消失了。 一路的跌跌撞撞的,到處碰壁,到現在我花了快三年,才把傳六代的茶傳了出去,也在去年被選到美濃伴手禮之一,這些都要感謝支持的顧客朋友,我的用心,大家喝一杯美濃茶就能體會。就像茶一樣,一開始要被折斷採收,就像一開始被硬拒絕碰壁,再來揉捻茶葉也就像說是磨練我;再來炒茶是最熱、最要注意的,就像是說要我要有耐心、專心;成品做出了,就像說我完成了考驗,泡茶客人喝了茶,說一句好喝才代表我成功了。 我的一路走來跟製茶一樣,我做茶後的深深體會,也知道老爸不放棄的原因,我很慶幸能傳承到能學到,讓我在這輩子感覺到做人的意義,生活很充實,很快樂。雖然採茶、做茶很累人,但做好茶泡上一壺,喝茶後心情真的很快樂,歡迎來喝杯美濃野生茶,不會讓你失望的,未來希望能在全世界到能看到美濃茶這三個字,我的目標也是夢想,也讓我了傳承的重要,有閒歡迎來喝茶。 褪色清瘦而瑟縮的身影,看似平常,這樣沉穩的定在客廳的展示櫃上。望著您斑駁老邁的身軀,那曾是爸爸童年的搖籃、爺爺的撲滿。您是我們世代不變的守護者,除了您我想不出該有誰能有更多的感懷。
是您讓我明白了何謂「飲水思源」。有一次,在泡茶談天中,爸爸告訴我,扁擔是用刺竹做的,它大約四尺長左右,寬為三寸到四寸。它雖然只是一片竹子製成的,它不僅是財神也是守護神,它是阿公、阿婆維持家裡生活的重要工作者。用它挑水肥、井石、砂石、木頭、香蕉、稻子、秧苗…等等,阿公、阿婆每天破曉即出門,扛著扁擔到田裡工作,賣力地將血汗投在那一畝畝的田。農忙收成時,阿公總是咬著牙根用盡全力奮力的挑著扁擔上那兩籮的農作物,沉甸甸的約兩百斤重,一路上扁擔都會左右搖晃、上下震動,還發出「沙!沙!」的聲音。炙熱的天氣,汗水從兩頰如雨滴滴的落下,背上的汗水濕淋淋的衣衫如掉入河水,當走到狹小的石子路或上下坡時,深怕作物的顛覆更是小心翼翼,當阿公、阿婆領到工資時,全家總是歡天喜地。阿公、阿婆更將扁擔視珍如寶,是它改變家庭的經濟、它亦如財神。可見扁擔對阿公一家大小是多麼重要!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嚴寒,平日阿公、阿婆在田裡忙著,而我仍是襁褓的嬰兒,阿婆將躺在搖籃裡的爸爸放田梗間,扁擔也相當稱職默默守護著。而爸爸也不寂寞,旁邊也有同齡的嬰兒作伴,「哇!哇!」、「緊來打蛇呀!」阿公、阿婆趕緊放下手邊的鋤頭、簾刀,看到奄奄一息被蛇咬傷的另一位嬰孩,阿婆驚慌的抱起我,擔憂我的安危,毫髮未傷的我還開心的對阿婆笑,阿公、阿婆才破涕為笑、喜笑顏開,也連忙謝謝扁擔如守護神般驅走那兇猛的毒蛇。據爸爸說這根扁擔有經過伯公(客家人稱土地公為伯公)加持過,這神奇的力量如磁鐵般深深的吸引我,望著爸爸那懷著知福、惜福的神情,我心情更有一股說不出的敬意,始終在我內心深處縈繞著。 目光落在那一根扁擔。爸爸說:「那根扁擔還有許多精采動人的故事,像陳年老酒般耐人尋味。」我好奇的問:「一小段竹子,怎麼有神奇的魔力。」爸爸笑著眼神瞇成一直線的說:「小時候阿婆要挑著扁擔去遠方擔黃豆渣,那是全家人最開心的時刻,因為到達豆腐工廠,如果還是製作豆腐腦的階段,老闆會大方的給爸爸一大碗,品嚐滑嫩的豆腐腦在嘴裡,彷彿味蕾與舌頭跳著融洽的華爾滋,心裡有一種滿滿說不說的幸福。如果製成豆腐,那就與美味的豆腐腦無緣了,心裡的期待須以另一種方式延續著,阿婆就會用採茶的竹簍裝一些新鮮的豆腐渣回去,這時扁擔的任務是最甜蜜也最沉重的負荷,心裡無限的期待都落在扁擔上,真希望它變成仙術立刻帶我們回到家。當回到家之後,爸爸滿心歡喜的負責在灶邊升火,看著熊熊的火苗,爸爸心裡的歡喜也隨之升高,阿婆就會用雞蛋、麵粉、鹽、糖,打成泥狀再下鍋煎熱,就成了老少咸宜的黃豆餅。黃豆餅剛出油鍋真是令人垂涎三尺,爸爸一口接一口薄薄的餅送到嘴邊,頓時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受,嚼起來香香脆脆的,還伴著響聲,似乎世上沒有比這再好吃的東西了。黃豆餅雖然平凡但卻世間上最可口的美食,這得來不易的點心都要感謝扁擔的運送。 是您讓我明白了何謂「飲水思源」,爸爸到了國小階段,平時扁擔還是靜靜的立在牆角,如果爸爸考試結果不理想,扁擔立即化身為教育大使,擔起教育小孩的重責大使,每每被挨打的爸爸,心裡總是咒罵著扁擔,希望「它」立即消失,因此爸爸能讀到碩士畢業,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扁擔,它讓爸爸成長、茁壯,在阿公、阿婆敦厚篤實的薰陶下,不僅肩能挑、手能提,「凡事實事求是,安分守己,永遠以樂天知命」,使生活過得有意義。數十年的艱苦熬過去了,扁擔的顏色由原本的米褐色變成亮亮的咖啡色,兩頭的菱角也被歲月磨平了,看著爸爸將扁擔拿在手裏,不停的摸著、不停的看著,看他們專注的樣子,好像有許多要感謝的話,看了真令人感動。 聽完爸爸的描述,他勉勵我們要「飲水思源」、「吃果子要拜樹頭」。我知道爸爸用心良苦,因此都牢記在心。接著爸爸又說︰「感謝祖先的恩惠,流傳這扁擔提供家族歡笑的泉源,亦感謝父母含辛茹苦、默默的為這個家的付出。」原來爸爸謹記家族的傳承,才能獲得長官、同事們的肯定與好評。而爸爸每一次品嘗到別人讚美,他都懷著知福、惜福的心情說︰「這一切的光榮,都是父母恩賜的」。此時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悸動,卻吐不出來。古人云︰「一粥一飯,當思得來不易,一絲一縷,恒念物力維艱」。我們受祖先諸多的恩惠,當思如何報答,我們應「飲用」,當「思」來「源」,並在璀璨的人生中為家人綻放光和熱,讓「孝」的傳承於世世代代子孫。 扁擔阿﹗扁擔阿﹗謝謝您勾起我們對祖先的深情感戴,和對兒孫傳承家鄉文化倫理道德的殷切期盼。這一刻我終於明白,爸爸不論在春、夏、秋、冬,總在爺爺、奶奶就寢前,時常虛寒問暖「被子夠厚夠暖和嗎?有無蚊子?室內溫度是否適宜?」總要調至爺爺、奶奶滿意為止,才放心的離開臥房。除此之外,爸爸特別重視他們早餐的營養,由於他們愛吃稀飯,因此除了必備的雞蛋之外,還不時更換各種可口的小菜,進餐時亦必躬親為他們添飯、挾菜,務必讓他們舒舒服服的享受用餐時刻。爸爸那孝順的傳承,讓我深切體認—天地之間,最深的感謝是祖先的福澤;最浩瀚的恩情,亦莫過於父母之恩! 現在這根扁擔已經功成身退,不過每次看到它,就會想到阿公、阿婆的艱辛歲月、爸爸艱辛刻苦的點點滴滴。讓我得到許多啟示,「百善孝為先」,此乃恆古之道。從小至大,是父母親含辛茹苦的養育、拉拔我們成人,若不是有他們,我怎能立身處事、肆意的飛翔?因此,孝順正是每個人都需要遵從的,在家時常陪父母聊天,以紓解他們的寂寞,替他們按摩,幫媽媽掃地、幫爸爸搥背,在重要的節日裡給父母滿滿的祝福…等,雖然這都只是一些小事,但是在父母親的心中,這些都是會讓父母親感到溫馨的舉動,此時我會以用最實際的行動知恩、感恩、報恩,來答謝父母,讓父母洋溢孝順的芬芳。我要對父母說「謝謝您﹗」,因為您們辛苦的扶養我,給我滿滿的關懷,讓我知道生命的美好。「扁擔情」,不在財富,更不在名利,它在於我們報答祖先的恩澤,也在於珍惜身邊的親人,更在於對父母親的孝順,且代代相傳。 每當我坐在客廳的門邊,會不由自主的拿起那根扁擔,它數十年來就像忠心耿耿的守護神一樣,守護著我們、保護我們,和我們同甘共苦,我對它除了懷著深深的感激之外,更有一股說不出的敬意,始終在我內心深處縈繞著。 這裡所寫的「阿婆」其實指的是我阿姆,阿姆在她娘家是女孩子裡排行最小的,上有近十位兄姊下有一位弟弟,從小備受寵愛家事根本輪不到她,但是兄姊們如果以金錢利誘她,保證比誰都勤又快搶著做。阿姆是日治時期高等高畢業,年輕時隨著她的喜愛願望先到診所當護士,後來經過介紹到大醫院做護士的工作,光復後的四、五零年代時護理人員的制度不是那麼完整,經過一些護理受訓後可以到醫院以臨時人員工作,也有醫院會提攜醫院臨時人員再進修成為正式護士,阿姆跟阿爸是在兩人當好友的伴郎、伴娘時認識,後來他們自己約會最後終成良緣。
阿姆在娘家是不必她做田坵工作的,也沒機會輪到她,嫁給阿爸後也不知嫁進的是大家族。在要結婚前娘家媽媽有托嫁到阿爸家附近的姊姊「查家門」,看過阿爸後,曾跟阿姆說你要嫁的對象太瘦沒病本,況且他家是大戶人家飯碗不好捧,好嗎?阿姆還是答應嫁。當時阿爸家在村落算望族,田地不少也是書香之家,阿爸有四兄弟排行老三、工作在鐵路局,兩位嫂嫂是全職家庭主婦,除了家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管理以外,自家田坵工作也是一手包辦。 當年農業社會村落都是田坵,有田坵的農婦會互相「換工」,也因為阿姆是上班族沒能幫上忙,妯娌間的話語就多了,曾經二嫂當著阿姆的面跟婆婆提說,要阿姆不要上班了要一起做家事,還說阿姆的工作哪有甚麼了不起,不就是跟人擦擦藥嗎!!好在阿姆遇到的是好婆婆,婆婆沒理會兩個長媳的游說而作罷,也好在阿姆沒辭去工作,阿爸在他們婚後八年時因心臟問題過世,遺留三名遺孤,年紀最小二歲多。伯叔間有自己家庭要顧,哪有能力再照顧其他家庭,也就順理成章這擔子落在阿姆身上,伯叔間為了防範阿姆年輕守寡會守不住,所以作主把分得的田地登記在小孩名下,阿姆也笑笑不以為然答應了,日後阿姆獨自靠著微薄的薪資扶養三名遺孤成長,也一直守著這個家至今。 在小孩成家後有了孫子時,阿姆才漸漸放下忙碌的上班工作,他替兒子媳婦想現今社會要工作不容易,與媳婦說,你們不要把工作放下,有小孩我會帶,好讓兒子媳婦的家庭多一份家用。阿姆與媳婦的互動也很妙,她不會要兒子媳婦一定同住一起,只要有能力在外地居住置產都可以,一方面阿姆也輕鬆不用為了理念觀念而不高興,一方面做媳婦的也自由,不用為了迎合不熟悉的環境而委屈求全。阿姆為了媳婦上班工作的事,她真心向媳婦說了聲「謝謝」,感謝媳婦能幫她兒子分擔家庭,媳婦也很感激阿姆,當她是女兒看待。有如懷孕時便秘鼓在肛門解不下大便,阿姆看著媳婦的痛苦,就親手幫媳婦以手指伸入把大便摳出來,媳婦說今天換成自己媽媽是不會親手來幫她的。 有說祖父母疼孫是理所當然,阿姆曾經為了孫子被處罰而不捨,事後哭訴給媳婦聽,還邊說邊哭兩腳還一直蹭地,念媳婦把她孫子處罰的太重了她心很痛,這時她也不會想到當年她處罰我們時的狠勁。 有句名言說「家有一老如有一寶」,老人嬰仔性,老人越老越像小孩脾性。阿姆自從帶孫後跟孫子們的互動是密合的,孫子們回鄉下一看到阿姆會抱抱撒嬌,有時逗著她喊「阿婆、阿婆」的。等她回答後孫子們又逗她說:「冇事…。」然後笑聲就出來。阿母帶小孩能方便、不麻煩為原則,曾為了好整理的頭髮把孫女留的頭髮親自修剪,結果越減越短成為西瓜皮頭,孫女看了剪去的頭髮及髮型大哭,一旁是阿姆看了自己的傑作在笑。因為玩扮家家酒把碗筷拿出,制止時孫女不聽的結果,處罰關在廁所,而寶貝孫女在廁所叫說,哪有這種阿婆把孫仔關在廁所的,真不聽話的阿婆,哈哈不知誰不聽話阿。 阿姆生性是位不喜受約束的人,尤其在下好幾天的雨時讓她多日不能外出,她會一直在窗戶上探看外面的雨勢,等雨稍稍緩停時立刻帶著孫女外出買雨衣、雨鞋,兩祖孫就從外面玩起路面上的積水而一路回家。哈!女人是水做的嗎?如果家中的擺設或牆上的掛鉤讓孫子女受傷,這下阿姆會立刻拆除或搬移這些障礙物,表情很像在替孫子女報仇一樣。 阿姆年輕時一直都在外面工作,是位閒不下來的老人,從阿姆沒有上班工作開始,正好那時有個適合老人運動的球類-槌球很盛行,村鄰便邀約組團去敲槌球運動,因為場地沒有固定有時練習的場地離家有段路,阿姆就騎著他的風火輪到場做練習,還多次出國比賽得名回來。村子裡多年前外籍配偶增加,政府單位為了外配融入我國教育,在當地國小開辦夜校課程,阿姆也與當地一些村鄰去上課,以彌補當年沒有學習到漢字,同時也在課堂上認識了不同文化的同學。 年齡不是只有對年輕人是忌諱,老年人面前更是不能提的一件事,阿姆不是不喜歡「做生日」,可以在她生日時吃飯但不能說是吃生日飯,她說如果說過生日吃飯就會讓索命使者聽到,會早結束人生旅程,她不要。曾經有個表姊為了一時興趣去學了紫微斗數,為了要證明自己所學幫阿姆算了一下命盤,說阿姆的生命不是太長,當時阿姆心中有些不樂,懷疑著自己壽命真的不長?這事讓她記了一段時日,在過了八旬後也就淡忘那件事了。 阿姆很怕被說有「老人癡呆」這個文明病,她是個不服老的老人,往往會有東忘西忘的毛病,忘了關燈,忘了關水龍頭,忘了關抽屜,忘了東西放哪兒。孫子們會開玩笑說:「阿婆,如果再次忘記關燈或忘記什麼話要罰錢喔,不然要跟你掛“請帶我回家”牌子。逗得她哈哈笑!」她會說,有嗎?我有忘記嗎?不會吧!你們也被我抓到好幾次了,我是沒說而已啊。人生不就如此嗎?像阿姆不管她是忌諱也好,或是想多跟我們一起也罷,她的人生哲學是我們學完的。有阿姆的日子每天會珍惜、更感恩,曾有位長輩對我說:「有阿姆在身邊事真幸福,要珍惜。」是啊!我很感恩…。 「較遽出門!你个阿哥較急性,佢看到別儕有屋下人去掛紙,一定會緊張,遽遽、遽遽!記得幫佢倒桔醬喔,佢最愛吃菜頭粄搵桔醬!」每逢清明節,阿婆都會一邊準備祭品、一邊催促著我們全家趕快去幫大伯掃墓。對於這位從未謀面的大伯,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阿婆的這番叮嚀,每年一樣的重複著,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。
阿婆準備的祭品不少:三牲、艾草粿、水果、鮮花。此外,必然會有一瓶她親自做的桔醬,以及一大盤煎得香酥的菜頭粿。爸爸總不忘帶一個小碟子,將桔醬緩緩的倒出來,有時候不太順暢,還得搖搖瓶身、敲敲瓶底才完成阿婆交代的工作。雖說是大伯愛吃的東西,卻在祭拜結束、收拾祭品的過程中,全到我們三個小鬼頭的肚子裡了,但,我們不蘸桔醬,那黃黃的黏稠醬汁有點酸,實在吃不習慣。小時候常想:大伯到底有沒有吃到他生前最愛吃的桔醬菜頭粄呢?菜頭粄成了我們的點心,他會不會生氣?臨走前,爸爸總會留下那瓶桔醬和碟子,在墓前低聲對大伯說些話,可能是代我們向他哥哥道歉吧!好吃的菜頭粄沒了,只好留下桔醬做為補償囉! 我們家永遠不缺桔醬,因為阿婆就是製作的高手。餐桌上更少不了桔醬,阿公、阿婆、爸爸、媽媽,甚至五個已出嫁的姑姑,都是桔醬的愛好者。三層肉、白斬雞、滷牛肉、燙青菜…都可以和桔醬「蘸上邊」,真是到了癡迷的地步。看著他們津津有味的吃著、聊著,彷彿天地間的佳餚美饌就在這一味,好喜悅、好滿足。但,我們小孩子寧願吃檸檬烤雞,也絕不想「蘸染」任何一點桔醬,因為太不合我們的胃口了。不過,就在無數次的餐聚中,漸漸了解桔醬是怎麼走進我們家大門的。 原來,阿公年輕的時候在山上的衛生所擔任保健員,微薄的薪水不但要奉養父母,還得養育七個孩子,經濟負擔十分沉重。能幹的阿婆和刻苦的阿公自然得想辦法增闢財源。那一年,山上的桔子豐收、價錢低廉,阿公趁著假日批了二百斤運往平地,就在家門口做起生意來了。剛開始賣得還不錯,但是小社區的消費能力有限,要在短時間內賣掉二百斤桔子,對第一次做買賣的夫妻而言,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囤積下來的桔子,該怎麼處理呢?總不能任其發霉、腐爛,那可虧大了!阿婆是道地的客家人,知道如何化「桔」為「醬」。於是,一瓶瓶真材實料、原汁原味的桔醬便完成了,但問題也隨之而來,要如何在閩南社區賣桔醬呢?有些好奇的鄰居會想要嘗鮮、有些情誼深厚的鄰居會來關心,但是小賣個一、兩瓶都不能根本解決問題。於是,阿婆想到「試吃桔醬」的點子,基於成本考量以及顧客的接受度,她決定用菜頭粄搭配桔醬「說服」顧客的味蕾。 傳統市場是阿婆最常擺攤的地方,兩張並排的桌子,一邊放著瓦斯爐煎著菜頭粄,另一邊則放著好幾小碟桔醬,讓顧客現場品嘗客家的美味。此外,還提供簡單的醬油、辣椒醬、胡麻油與桔醬搭配,變化不同的口味,顧客有了多重選擇,購買意願也隨之提高。阿婆的桔醬生意越做越好,假日尤其忙碌,連阿公難得回家休假的日子也被犧牲了,但兩老卻甘之如飴,因為家中的經濟改善許多。身為長子的大伯,自然得負起照顧六個弟妹的責任,從生活起居到課業督導樣樣包辦,小他十二歲的爸爸回憶起那段日子,曾說:「若不是父母辛苦打拚、哥哥殷殷叮嚀,我不會順利達成當老師的夢想。」還說:「有一次餓昏了,爸媽又忙著做生意,哥哥第一次煎菜頭粄給我們吃,因為火候控制不好,竟然都燒焦了,幸好有桔醬,才把那焦味遮過去。」看著姑姑們的笑容,我知道桔醬對他們兄弟姊妹而言,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手足情深。 不久,阿婆的「事業版圖」擴展為客家小吃店,白斬雞搭配桔醬是最大的賣點,遠近食客慕名而來,就是想嘗嘗這特別的滋味,有些顧客甚至會帶上幾瓶桔醬當作伴手禮。這家沒有店名的小吃店,竟以「桔醬雞肉」被傳了開來。阿公遠在外地上班,店中生意忙碌的時候,阿婆常無法顧到孩子的晚餐,大伯便「兄代母職」煎起菜頭粄給弟妹蘸桔醬吃,有時準備的份量不夠,身為大哥只能先忍住飢餓。阿婆忙完生意,已經很疲累了,但看著當時正就讀高三的大伯為了聯考挑燈夜讀,總會煎上一盤菜頭粄讓他蘸著自製的桔醬當消夜,那淡淡的桔香有著慈母的關懷和期許。 在那個學士照擺在家中客廳,象徵著無比榮耀的年代,大伯果然不負眾望,考取了成大建築系,不但讓阿公阿婆笑得合不攏嘴,也給弟妹樹立了好榜樣。街坊鄰居更是豎起大拇指稱讚大伯是個有客家「硬頸精神」的好青年。大學畢業後,順利考到建築師執照,也到一家頗負盛名的建築師事務所上班。或許是上天想要進一步考驗這位年輕人吧!在小學同學的極力邀請下,大伯想與人合夥創業。經過與父母無數次的商量,終於成立了建設公司,首批推出的建案便是蓋在自家土地上的預售屋。由於「桔醬雞肉」的形象還不錯,再加上刻苦耐勞的客家青年做號召,建案一下子就被訂光了。 許多事情總是出乎意料之外,工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,那位合夥人竟然捲款私逃,留下爛攤子要大伯一個人承擔。這個晴天霹靂的意外重重打擊了整個家庭,就像無預警的土石流,淹沒了阿公阿婆辛苦大半輩子所建立的基業。債主紛紛上門,或咆哮大罵、或嚴厲譴責,無論如何,都要大伯負起所有責任。這三天兩頭上門的債主,讓阿婆的生意無法正常經營,為了徹底解決問題,我們家誠懇的拿出「桔醬雞肉」的招牌和客家「硬頸精神」做擔保,一定會給個合理的交代,債主們才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,決定給我們挽救殘局機會。 於是,阿公提早退休,以便用退休金填補各種資金缺口;阿婆將小吃店拿去抵押貸款,希望能幫大伯解決部分難題。一連串的事件讓大伯寢食難安、形容枯槁,總說:「是我拖累了父母和弟妹。」無數個徹夜未眠的煎熬、無數個往來奔走的逼迫,總在阿婆的菜頭粄和桔醬的寬慰下,得到紓解、得到支持。因為大伯有著刻苦耐勞、堅毅果敢的精神,讓他能在極悲憤、極憂慮的狀態下,還能做自己「心」的主人,將困境一一化解。好不容易房子竣工,心中的重擔也可稍稍放下,然而命運之神似乎還不想放過我這位歷經苦難的大伯。就在最後一次送件至地政事務所的途中,由於長期的睡眠不足和疲累,再加上性子急開了快車,一個失神竟撞上路邊的安全島,出了嚴重車禍,在送醫途中就宣告不治。那一年,他才三十七歲! 我不知道要有多堅強的韌性,才能在一無所有之後捲土重來?要有多堅忍的意志力,才能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椎心刺骨之慟?阿婆說:「桔子个籽係苦的,一定要挖出來,桔醬正會好吃…」她把苦的留給自己,把最好的留給家人,這桔醬的酸味特別溫潤、特別動人,讓老人家永遠都有幾個堅持,堅持每年都要做新鮮的桔醬給家人品嘗、堅持每年清明節都要帶煎菜頭粄和桔醬給大伯、堅持即便撿骨入了祠堂,仍在墓地留一棟小房子給大伯。 於是,我終於明白了,熬的是桔醬,在乎的是親情;倒的是桔醬,流露的是思念;蘸的是桔醬,聯繫的是家人。那酸酸的滋味是歷經滄桑後的餘韻,樸質、簡單、平實,我深深愛上了這看似尋常,卻有深厚內蘊的阿婆桔醬。 父親極愛講客語,但他卻是個廣東籍老兵,他的客家話夾雜著濃濃的粵語腔,不過聽起來還蠻道地的。
母親是新竹北埔客家人,在我四歲時,母愛就缺席了。老父年歲和我相差四十餘歲,獨子的我常感覺父親像爺爺。 我的個性自幼以來就很內向,及至近卅歲了,從未交過女友,我面對女生時,神色總有一種無懈可擊的拘謹。在民國七○年代那個古早時期,像我這樣的熟齡男生,一被親友觸及單身未婚這個敏感話題時,好像都必須展露出微微的羞恥感。年過七旬的父親遂極度焦慮,幾度透過親朋好友介紹,非要為我找到個好媳婦不可,但我卻戴上慵懶的面具,消極以對。 至於父親所挑選的幾個婚配女生,幾乎都是客家籍的,他常讚嘆客家女生天性就是勤奮刻苦、節儉又嫻淑,宜室宜家。我心中則暗忖,究竟是我要找老婆,還是父親要「討餔娘」?對於相親這種荒謬的配對實驗,我掩飾不住內心的厭憎,遂採取各種逃避的方式。父親三不五時就叨絮:「頭擺細倈仔十六歲个時節,就做得討餔娘做人老公了,你仰會卅歲還吂結婚?」對於父親這些全無新意的辭令,我的聽覺早已麻痺;我想,即便自己生活稀薄,也不想草草成婚。 某日父親接到相親訊息電話,他張大眼睛,臉上顯露樂觀勝利的表情,並以客家話笑笑地和對方說:「討餔娘、降倈仔係男仔人一生人个大事,𠊎講恁多遍,總係為著佢好…。」 週日一大早,父親即拉著我,西裝革履的從桃園搭車前往一段未知的姻緣。相親對象家住在銅鑼鄉下某個山村,必須在苗栗轉搭客運,經詢問後始找到轉運的地方,那是個被時光沉澱的質樸小站,微暗的空間暈散著客家小鎮的氣味,整座場域安靜得像是一幅恬靜的油畫。 候車時,一位身軀佝僂的老阿婆,她躬腰徐緩地走向候車椅;我看著她大口喘著氣,右手緊握拐杖支撐自己微顫的身體,左手挽著看起來過重的竹籃,而她背脊使力挺起的弧線,顯現出客家婦女的刻苦勤勞。我湊近扶了她一把,協助她坐下,面顏上爬滿皺紋的她咧嘴微笑,露出金牙問道:「細阿哥仔你對哪來?」阿婆眨動著眼睛,似乎一眼就看穿我不是本地人,我用卡卡的客語和她閒聊,她濃郁的客家鄉音勾起了我思母的軟弱情感;半晌,橘色的客運進站,把乘客一一吞入車廂。 躋身車肚,有村婦拎著大包小包的醃菜上車,我的嗅覺倏然甦醒,筍乾、酸菜、菜脯等味道撲鼻,整車浸漬在獨特的客家莊氣味中,這些帶有感情的食物,更讓我覺得這裡真是一個容易產生真誠的地方。 公車延著曲折的山徑爬行,車窗外的綠景緩緩倒退,我浪漫的想像逐漸踅轉為忐忑不安,我的意識也越來越貼近膽怯了,而車內乘客聊天的聲音此起彼落,聲音大得驚人,彷彿就在自家閒談一般,這也是客家人爽朗自若的一面,讓我倍感親切;頃刻一道清新的嗓音猶似鳥囀,飄進了我耳洞,清亮的聲線軌跡,使我的視角跟著調整。「恁久無看著你…阿婆妳八十零歲了,身體還係當康健…妳這領布衫看起來當靚。」清秀的女生,客語腔的音韻溫婉,語詞精確剔透,我關注她的目光超出了正常的時間。我心想,怎麼有女生可以把客家話講得那麼優美又動聽,身上有一半客家血統的我偷瞄後不禁深感愧怍,我的唇舌一向馴服不了客語的音律,常被客籍同學訕笑。 快要抵達前,父親輕聲叮嚀:「莫緊張,今晡日係第一擺會面愛較有禮貌兜仔。」他臉上的汗珠快速的從額頭爬進眼睛,隨即拿出手帕猛拭,我點點頭,深吸了一口氣,藉著吞入氧氣實施情緒張力的控制。 下車後,舉目盡是一畦畦的田野,我和老父產生了方向的困惑,一轉身竟瞅見車上那位美聲脫俗的女孩亦在同站下車,我拿著地址怯生生地走向她,並用晦澀的客語發出靦腆的聲音:「請問這位所愛仰般行?」她微漾著笑意,但是用國語回答:「那是我鄰居家啊!我帶你們去。」 她輕盈的腳步領著我們踩踏樹林下的幽徑,陽光從樹梢的縫隙映射下來,霎時,周遭變得立體起來,而該女生的樣貌我看得更清楚了,淡雅樸實的客家女生輪廓,雖素顏脂粉未施,但唇紅齒白,眼眸熠亮,臉上掛著善良而天真的神情;邊走閒聊中得知她在某家知名電子廠擔任職員,諦聽她溫婉的嗓音,纖柔的聲頻穿透耳際,一種甘甜的波動於我心底擴散開來。我們穿越翠綠的梯田時,父親突然步伐不穩險些滑倒在顛簸的田埂,我和該女生趕緊攙扶,但我右手不慎碰及她的手指,我的膚覺有種砂紙般的觸感,倆人的表情瞬間尷尬,扶起父親,彎腰的她起身後說這片農田是她家的,她偶爾也會幫忙農作,她講完後,我深深理解乖巧的客家小女生為何沒有細緻的手紋。快要到達相親地的三合院前,她手指著右前方不遠處的一間古厝,表示那是她家,隨即我們相互揮手告別,父親不斷地感謝她還遞了張名片給她。 終於準備步入古樸的三合院,屋舍外堆置了乾柴和農具,幾隻白鵝和土雞踱步於矮牆外嘎嘎咕咕的迎賓,耳邊交織著熱鬧卻不喧雜的聲音。我擦拭鼻頭的汗滴,撩撥梳理微亂的頭髮,父親雖然喘著氣但仍精神奕奕。對方父母站在門口露出微笑的牙齒,一股親切的問候禮儀迎面而來。 跨入廳堂,簡潔的老式家具散發著微微暗沉的光澤,親和樸素的陳設布置,能充分感受到客家人的純良與節儉。正廳裡父親與對方熱切的寒暄,惶恐的我則像尊蠟像正襟危坐,偶爾在旁點頭示意;之後女方親友團簇集於客廳,一雙雙眼瞳宛若在面試,深怕我是瑕疵品,當下我清晰地感受到胸腔內側有股狂猛的撞擊力道。女主角始終低頭含笑,視線全然不敢抬起,她眉清目秀,儀態雅靜,也是一個相當清秀的客家女孩。我鼓起勇氣用生硬的客語和女方父親交談,不過因為我會講的客家話是新竹的海陸腔,和苗栗四縣腔的腔調不太相同,我嘗試著轉換但語調顯得非常的蹩腳,對方父親還說我客家話講得很「正」,女主角聽了在旁抿嘴淺笑。 女方阿婆喜孜孜的問我:「妹仔生著當得人惜,你有中意無?」我愣窘結舌,父親眼尾笑起了好多好深的皺紋,還加油添醋的說:「若係討著恁靚个餔娘,毋知有幾好欸。」只見那女生雙頰緋紅,紅透了耳根立即遁逃。 我去洗手間時,經過廚房,看見磚石砌成的火灶,小時候我住在北埔客家鄉下也是使用這種古老的炊灶,每當用乾柴生火燒飯時,總是燻得淚眼縱橫;我心想,客家人的勤儉篤實,就如同他們的生活內容一樣,無法成為秘密,在柴米油鹽的一舉一動之間,總是散發出濃厚的純樸氣息,這也是一種極為堅韌的生命態度,值得尊敬。 中午餐桌上,有沾桔醬的白斬雞、爆香魷魚小炒及酸菜豬肚湯。對方阿婆說:「妹仔毋單淨恁靚,乜當會煮食。」嚥下酸甜香辣的客家佳餚,讓我的味覺產生了好感。 飯後,和女方交談,她羞怯的眼神欲言又止,我亦犯了「害羞症」,原先記誦好的詞彙全都遺忘了;對於陌生的女孩,我的勇氣預熱很慢,需要很大的安全感,言語才能正常地表達,倆人視線交錯之際,讓我感覺室內空氣格外的芬郁香甜,我請她教我說四縣腔客語,她的唇角顯現了微揚的弧度,並輕聲地糾正我怪腔怪調的發音。隨後,父親和對方深談有關婚配的事宜,片晌,父親臉色黯了一下,溫煦的笑容轉瞬推入冰庫,額頭上滲出凜冽的水珠…。 原來是對方家三代單傳,長輩希望婚後生育的第一個男孩,姓氏歸母姓,他們想要傳後。空氣倏忽靜謐凝結,父親臉上堆擠出脆弱的表情顯得無所適從,僅說回去後再想想。 當天北返數週後,未料父親卻突然罹病溘逝,在住院期間,父親還不斷掛心我的婚事,我既難過又自責;我就像是父親背在身上的一個包裹,背了許多年,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可以把它卸下來,交給對方。 父親過世二年後,我終於結婚了,她是苗栗客家女生,但不是相親的那個。我的小孩講得一口流利的客語,這都要歸功他的「阿姆」,我又想起妻子那日在客運上清亮悅耳的客家話,真好聽。 |